北山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精神家园。
在我二十五岁离开家乡之前，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北山去的，一趟，或两趟。我如此迷恋北山，不光是因为她风景好，也不光是因为她离我家近，抬脚就到，而大抵是因为无聊。我那时年轻，精力极旺盛，却又无所事事，北山可以消耗我过剩的精力，挥霍我充裕的青春生命。
我每天早晨都要到北山跑步。沿着环山道跑两圈，大概也有好几千米的距离吧。我大多用变速的方式跑，时而全力冲刺，时而缓步放松。穿过一片相思树，穿过一片羊蹄甲，穿过一片柠檬桉，穿过一道一道羽毛球网，我能听到我的心脏在以从容不迫的节律跳动，身上的荷尔蒙在四肢百骸游走。我大汗淋漓。我元气充沛。我精神抖擞。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林，发出青草与绿叶的芳香！
我喜欢运动，信奉“生命在于运动”的理念。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提出的这一哲学命题，应该是有自己的实践作为依据的。伏尔泰老先生终身热爱运动，喜欢跑步、击剑、骑马、游泳、爬山等，活了八十四岁，这岁数，甭说三百多年前，就是在当下，也算高寿了。当然，我听说这句格言时，并不知道伏尔泰是“何方神圣”。
我是从父亲口里听说“生命在于运动”的。父亲是个矛盾的人。像很多五四前后出生的中国人一样，父亲终身信奉科学主义，对西方的科学技术推崇备至，唯独在医药上却回归传统，信中医，吃中药，认为西医不适合中国人的体质；他常常把“生命在于运动”这句话挂在嘴上，但他一辈子也没有喜欢过什么运动，也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。住在隔壁的钱医生笑话他，说他叶公好龙。父亲和钱医生时常为中医西医孰优孰劣争论不休，谁也说服不了谁。医院院长，尽管后来倒了霉，坐过牢，但他毕竟当过专业医生，不似父亲只是业余爱好，所以我们都信钱医生的。也就是在他们的争拗中，我知道了伏老先生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的身份。
快到山顶时，我放慢了脚步。我看到老潘在左侧的亭子边上打太极拳，我向他打了个招呼。老潘打一套陈氏四十二式，已打了好些年，动作纯熟，开阖之间流畅自然，有行云流水绵绵不绝之势。太极拳兼有吐纳与导引之功，几年下来，老潘已收到实效，显得耳聪目明，身手敏捷，原本花白的头发也渐渐转黑了。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壮小伙子和他玩推手，不到两下就被他逼得乱了马步，可见功夫着实了得。
拐了个弯就看到剑仙了。剑仙算是个北山异人，他神情倨傲，言谈举止都显露出一种世外高人式的冷漠，但他的四十九式武当太极剑却打得不怎么样，动作松弛，意念不专；人们叫他剑仙，似乎有点揶揄的意味，而他也不以为意，每天总是在拐角的那块草坪上旁若无人地挥他的剑。据说剑仙是个世家子弟，先前曾经阔过的，随着他父亲一九四九年移居海外，他与母亲守着那点家产，难免坐吃山空，好在他家的屋子够大，能租出去收租金，所以剑仙不用出去干活，也能优游度日，每天都上北山来闲逛，吹吹牛，打打拳，练练剑，而不必为柴米油盐折腰。
终于到山顶了。山顶是咏春的大本营，人称六姑的师傅正率领一众弟子在第一级平台上练功。六姑一如往日，穿着那件胸前印有“咏春”二字的练功衫在指指点点，一会儿用手扳一下这位徒弟的肩膀，一会儿用脚踢一下那位徒弟的马步。咏春是南拳之一种，以出拳快速、招式多变、马步灵活、防守严密为特点，在两广、福建一带最是流行。按理说，这种快捷刚猛长于近身搏击的拳种应该是男人的“专利”，可“咏春”之名却颇显妩媚，而传说中的创始人严咏春又是个女性，或许，这也就是六姑在此教咏春的文化背景了。尽管咏春拳风雄性十足，可咏春派从来都不乏女
弟子。咏春因其宗师叶问的影视作品热播而在近年名声大噪、家喻户晓，但在我的老家，咏春早就享有大名，练的人也多，只不过，当年练咏春的那些人，多是出于强身健体的目的，就是六姑本人，也只是个“发烧”级的功夫爱好者，一点儿也不像电影电视中的那些武林高手。
六姑在这边热热闹闹地练拳，那边，大榕树下，何伯却在悄没声儿地练气功。凝神，静心，吸气，呼气，意守丹田，想象中的气息沿任督二脉做小周天运行，再沿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做大周天运行，随着意念的游走，何伯感觉到身上的浊重之气渐渐消退，清朗之气从丹田生出……何伯说，他练这大小周天气功已有十余年，每天做完，只觉得神清气爽、耳聪目明，身心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。何伯对“生命在于运动”有自己的一套理论，他认为“运动”并不光是活动身体、锻炼筋骨，那只是皮相的运动，生命的运动应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