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上有个很小的湿地公园。说是湿地,其实就是个小小的蓄水湖,湖的下游是一条名唤三溪河的小河沟。曾经的这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,荒地中很小的一个池塘就是湖了。如今沿湖修建了小路,湖岸边种了莎草,落羽杉,梭鱼草等水生植物。再往上是缓坡,铺了大片的草坪。小孩子最爱在这里玩,在草坪里疯跑,在湖边河畔拿着网子捞蝌蚪,或者是单纯地玩水。我则喜欢沿着湖边走一圈,然后再走到三溪河边。
三溪河从北至南横贯整个大鹏新区葵涌办事处,缓缓流入大鹏湾。从前没人注意到这里居然有条河,如今河两岸开辟了阶梯,种了些铁冬青,*花风铃木,粉花羊蹄甲之类的,正是开花时节,热热闹闹的。人们坐在树下悠闲地看着,春天的风和煦地吹着,颇有些阳春三月的美好。走在河边,远远地看到一株火红的木棉。
隔了有一两百米远吧,也许还要更远些。却因为周围一片低矮的农民房,那一株木棉昂首挺立,远处的青山看去竟也在它的肩膀之下。当然那只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,却越发让人感受到那木棉的苍劲昂扬。鲜艳的红色大花点缀枝头,似一簇簇火苗在跳动。
这是我喜欢小镇的地方。尽管它地处偏僻,距离每一个热闹的商圈都要开车四五十分钟才能到达。可是我依然眷恋此处,宁愿每一天奔波在路上。也许只是为了在空闲的时间,走在小镇的路上。远处有山,近处有河,在可以看到地平线的地方,突然耸立起一株大树。这让我产生出某种原始的情感,那是对植物的崇拜,对万物的敬畏。
古人是欣赏万物的,也是敬畏万物的。因为那时候没有如此多的高楼大厦,没有如此坚硬的钢筋水泥。那时候有着广阔的原野,原野中有低矮的云,有四处飘散的风。原野中的每一株大树都犹如那片土地的主宰。它们得以自由地伸展着全身的枝叶,树冠越来越大,年轮越来越多,树干越来越高。人们先是惊叹,然后是赞赏,最后带着几分敬畏之情走向它,像走向远古而来的巨人。
眼前的这株木棉树就赋予我这样的情感。我远远地望向它,朝它走去,有群鸟也向那边飞去。那些枝桠朝天空伸展,仿佛要将那一朵朵红花献祭。红耳鹎,绣眼鸟在每朵花之间跳跃,将整个头都埋入花中,汲取花的甜蜜。*眼圈的乌鸫鸟也许已经吃饱了,唱起美妙的歌。
那些紫色的白色的羊蹄甲,金灿灿的*花风铃木,淡紫色的泡桐花,我走过的每一株花树,到了木棉的面前,仿佛都化作了寻常脂粉。木棉花的颜色是华贵的红,完美的五枚花瓣向外微卷,泛着的微微光泽让它看起来如同打磨到极致的玛瑙玉石,温润而不俗。众多的雄蕊,花丝合生为6束。外轮集生为5束,与花瓣对生;内轮为第六束。它簇拥着正中一根红艳艳的花柱。花柱高高地探出头来,它高于雄蕊,先端5裂,如同五星。在花朵的背面有暗红色如酒杯一般的花萼支撑着整个花冠。木棉花的每一部分都充满质感,这让它浑身散发着英气,再没有一丝的娇柔。正是所谓的美而不娇,华而不艳。
树下有不少落花。每一枚都好似还在树梢时候的那般鲜亮,没有一丝颓势。有些花还在落下,并非是樱花坠地时随风而去,宛转低回如同美人眼泪般的凄美,而是如同赴死的壮士一般,从容地从高高的枝桠上跳下。坚实的花萼与地面碰击时发出“咚”的一声,仿佛在宣誓。我很愿意将木棉花叫做铿锵之花,铿锵是象声词,它蕴含着响亮、激越、向上的含意,正如这些高高跃下的木棉花。它们落到地上,不带一丝的狼狈。小孩子喜欢捡了一朵花放在小小的手上,捧着仔细端详。他们应该没有见过如此大而美的花吧,我也没有见过。除了木棉花以外,再没有一种花跌落在地上依然有着这种风采,仿佛它们从土里刚刚长出来一般,只有中间失去的那一根花柱告诉我,这是一朵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花。它最重要的那个部分还留在枝头,孕育着后代。
木棉的花总是在短时间内迅速点燃每一根枝条,它开花之前叶子变*纷纷落下。如此,整棵树都变成了花的世界。尽管每一年的春天人们都见到木棉开花,但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场景还是会让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驻足观望。一下子开这么多花,木棉树耗费了大量的能量。这些能量早在前一年就已准备好,存放于树干中。东风捎来春的信息,木棉树干中的能量立刻被输送到花朵中。于是它们此起彼伏地盛开,灰白的树干全被红色的大花所占据。如此醒目的花,里面还蕴藏着大量的花蜜。鸟儿们当然禁不住这种诱惑,它们在前来享受花蜜的同时,也利用身上的羽毛完成了传粉的工作。
年幼的木棉树尽管个头也很高,但树干并不粗壮,且生满长圆锥形巨刺。等到它慢慢地变粗壮,变老成,那些刺也就慢慢地脱落,变成灰白色的树皮。据说幼年时长刺可以防止动物撞击发生倒伏。我喜欢看那些上了年纪的树,越老花开得越多。有时树干变成黑色,顶天立地的,满眼是红的花,黑的枝,如同水墨点染而成,是一幅天然图画。清人陈恭尹有《木棉花歌》云:
粤江二月三月天,千树万树朱花开。
有如尧射十日出沧海,更似魏宫万炬环高台。
覆之如铃仰如爵,赤瓣熊熊星有角。
浓须大面好英雄,壮气高冠何落落!
木棉并非原产自中国,据说很可能源自印度。它随著移民被广泛种植于马来半岛、印度尼西亚、华南、香港及台湾。根据中国的古籍记载,早在公元前2世纪南越王赵佗就曾在向汉室天朝献上木棉树一株。在岭南先民的记忆中,这种开花如火云一般的树早已化作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。落花晒干煲汤以祛除湿气,果实裂开后收集里面四处飘散的带着棉絮的种子,以其来填充枕褥。宋郑熊《番禺杂记》就记载:“木棉树高二三丈,切类桐木,二三月花既谢,芯为绵。彼人织之为毯,洁白如雪,温暖无比。”还记得“木棉袈裟”吗?是传说中用木棉纤维做的达摩祖师遗世的圣服,比金坚,比丝柔,既可防雨御火,还能刀枪不入,历代衣钵相传成为禅宗的信物。以至于后来的神秀与慧能还因为袈裟产生一场“法衣之争”,并在后世衍生出一部名为《木棉袈裟》的电影。
站在木棉树下,耳畔仿佛又传来古老的歌声,那是《南海神庙古木棉歌》(屈大均):
南海祠前,有十余株最古,岁二月,祝融生朝,是花盛发。观者至数千人,光气熊熊,映颜面如赭。
十丈珊瑚是木棉,花开红比朝霞鲜。
天南树树皆烽火,不及攀枝花可怜。
南海祠前十余树,祝融旌节花中驻。
烛龙衔出似金盘,火凤巢来成绛羽。
收香一一立华须,吐绶纷纷饮花乳。
参天古干争盘拿,花时无叶何粉葩。
白缀枝枝蝴蝶茧,红烧朵朵芙蓉砂。
受命炎洲丽无匹,太阳烈气成嘉实。
小园徐步